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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荒野夜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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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月下對酌,又飲幾杯。

王道一酒量略淺,過不多時,便已微醺,她看著坐於篝火對面的虛竹,思維遲滯間,不僅起了傾訴之意,擡頭望望當空皓月,慢慢道:“晚輩有一事困頓,可否請教前輩?”

虛竹道:“說來聽聽。”

王道一想了想,說道:“以前輩之見,當今天下,會何去何從?”

虛竹瞧著她,仰脖飲盡杯中酒,思量片刻,侃侃而談道:“我看嘛,天下之勢,自古而今,無非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宋國亂了這麽多年,該是歸一消停之時了。”

王道一笑道:“前輩也以為天下很快將要歸於一?那……容晚輩再問,以前輩高見,誰將一統天下、四海鹹服呢?”

虛竹道:“蒙古人。”

王道一一驚,酒都嚇醒了一半,道:“前輩這麽確定?”

虛竹道:“如今宋氏衰微,金人又而受兩面夾擊,自顧不暇,蒙古人現下雖還遠在漠北,但蒙古鐵騎之驍勇,天下皆知,或早或晚,終有一日會攻到中原來。”

王道一見他一個古人竟有如此眼力,也不禁暗暗讚服,果然是人活久了,看事情總會通透些。她又問:“蒙古人雖善打仗,但民風彪悍,若是日後蒙古人統禦了中原,我中原漢人會有好日子過嗎?”

虛竹笑道:“瞧你這話說的,你擔心什麽?中原百姓要是過不好日子,難道不會造蒙古人的反?陳勝、吳廣曾道:‘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風水輪流轉,那皇帝小兒的位置,漢人坐得,蒙古人坐得,顯貴坐得,布衣平民也坐得。這天下不是某一個人的天下,亦不是某一個種族的天下,天下,永遠是天下人的天下,誰也不能真正奪走。”

天下,永遠是天下人的天下!

他此言一出,王道一宛如受了當頭棒喝,豁然明朗,嘆道:“前輩所言極是!”

虛竹再飲一杯,道:“小孩兒,你問這些幹什麽?有煩心事?”

王道一眼神變得有些覆雜,道:“晚輩只是想,在這即將改朝換代的亂世中,我能做些什麽呢?群雄紛爭,最苦的還是無辜百姓。”隨後她便將前幾日與成吉思汗在金帳中的密談之言以及那些前因後果都一五一十的告訴了虛竹。

虛竹聽後,半晌不語,連喝了幾杯溫酒,才若有所思的品評道:“你這法子……險。”

王道一自然知道自己的計劃有多險,但正所謂“高風險,高回報”,一旦成功,便可造福千萬中原百姓,而一旦失敗,那麽……

她想了想,緩緩道:“晚輩也知此法險峻,所以,若是不成,那晚輩也只有……身死以謝天下了。”

虛竹聽到這話,“哐當”扔下酒杯,撿起身邊的一截拇指粗的樹枝便向王道一肩上抽去,王道一一時之間沒反應過來,“啪嗒”一下,左肩上已挨了一記,她驚道:“前輩……”

虛竹拿樹枝指著她,正色道:“你這娃娃說的什麽糊塗話,什麽身死以謝天下,簡直糊塗至極!為人者,天慷慨以生你,地慈悲以養你。天地於你,既有所愛,必有所懷。人活一世,存乎天地之間,但要時時慎獨,事事盡心便可,人非神非仙,孰能事事均無差池?須當明白,盡人事,知天命,成敗在天,進退由人之理。你做便做了,誠心做過便是,成與不成,自有天地決斷,如此便不妄為你盡心為人,盡心為民之志,又何必殉死?你若為此殉死,那真是大大的執迷不悟,糊塗透頂!我原先還道你有慧根,怎麽面對此事,就放不下物執與我執呢?”

王道一給他這一通教育,怔怔的聽著,半天回不過神來,靜思半晌,開竅了,朝虛竹俯揖道:“這事確是晚輩走了死胡同了,前輩教導的是,殉死之言,晚輩再不會說,再不會想。”

她對方才虛竹打她那一下絲毫不介懷,她曉得,虛竹出身少林佛門,在佛門中,方丈師父□□徒弟的時候往往會有執棒輕敲其肩的慣俗,是以方才那一下是虛竹將她當作自己所看重的後輩在諄諄教導,王道一感激都來不及,哪能介意。

虛竹見她明白了,收回樹枝,又給二人添上酒,松緩了語氣,說道:“你啊,有一顆濟世慈悲心自是好的,但天下大勢豈是你一人就能掌控住的?就算不成,也是造化使然,你又自責什麽呢?這事你只消按照你的想法盡力去做便好,切莫太過難為了自己。”

王道一默默點頭,舉杯飲酒。

過了一陣,虛竹擡頭看看月亮,說道:“小孩兒,今後我二人大概是不會再見了,你我相識一場,也算緣分,你還有什麽願望沒有,我若能為,便再幫你一次。”

王道一剛想說沒有,但腦中忽地閃過一個奇妙念頭,猶豫片刻,還是不大好意思說出口。

虛竹看著她,好笑道:“怎麽吞吞吐吐的,到底何事?”

王道一臉色都憋紅了,終於鼓起勇氣,悄悄對他說了。

虛竹聽後愕然半晌,然後哈哈大笑,說道:“哈!你這小娃娃腦筋真真是離奇。我若沒有聽錯的話,你方才是說……你想和那個小姑娘生個孩子?”

王道一簡直不敢擡頭看他,聲若蚊囁的“嗯”了一聲,磕磕巴巴的低聲道:“前輩見識廣博,可……可有辦法?”

不是她不懂科學,在古代,兩個女子想要生育一個自己的孩子,那自然是不可能的事。但這又不僅僅是古代,這是一本書裏,還是一本根本沒有什麽科學性質的武俠小說裏,連輕功這種大大違反最基本的萬有引力定律的事物都能存在,那讓兩個女子能夠生育孩子的方式……大概……或許……也可能存在吧?

所以她才大膽有此一問。

王道一想,黃蓉那麽喜歡小孩子,應該很想有個屬於自己的孩子吧,況且她也是這麽想的。

而且,在這世間,若是連逍遙派靈鷲宮都沒有這種方法,那其他地方便更沒有了。如果她沒記錯的話,在《天龍八部》裏,虛竹還從逍遙派所藏典籍裏找到過能夠進行活體移植眼球的法子,從而醫好了阿紫的眼睛。她前世讀書的時候就在想,這種程度的手術連現代醫學也達不到,竟然在武俠小說裏實現了,也真是奇葩。

虛竹笑夠了,便擡指輕輕敲了敲腦袋,微微瞇眼,認真思索起來,想要在自己那浩如煙海般的記憶宮殿裏尋找相關的典籍記載。一百多年中,他早已將逍遙派中的各類書籍裝進了腦子裏。

王道一坐在對面,希冀又忐忑等待著。

良久後,虛竹睜開眼,笑看著她,說道:“你還別說,還真有。”

王道一的眼睛立馬亮了。

虛竹也不與她繞關子,直接對她講道:“這法子是個上古時代流傳下來的古法,確實能讓兩個女子生一個共同的孩子,只不過,有兩點與平常的男女生育不同。”

王道一趕緊問:“哪兩點?”

虛竹說:“第一,女子和女子生育,只能生出女孩兒來。”

王道一理所當然的點點頭,道:“這是當然。”

女性只有X染色體,沒有Y染色體,所以只能結合出女孩兒來,這對她一個現代人來說是常識。

虛竹倒是有些意外的看她一眼,“你怎麽知道?”

王道一笑笑,道:“那有什麽,晚輩不僅知道這個,晚輩還知道,大地其實是圓的呢。”

虛竹道:“這我也知道。”

王道一一聽就炸了,她不可思議的盯著一臉淡定的虛竹,結結巴巴的道:“前輩你……你怎麽會知道?”

虛竹道:“我親身驗證過。”

王道一奇道:“怎麽個驗證法?”

虛竹回想片刻,說道:“大概是幾十年前吧,我曾游歷到海邊,發現帆船出海之時並不是走得越遠就變得越小,而是先隱沒船身,最後再漸漸隱沒船帆頂尖,回岸的時候也是一樣,並不是由遠及近的漸漸放大,而是先看到一點船帆,隨著船駛近,再逐漸露出船身來。我當時閑來無事,便想到,若是這大地海洋真如古人說的那般‘天如穹頂,地如棋盤’,也就是天圓地方的樣子,那麽這個現象就不對了。按照這個現象來說,我們居住的大地,更像是個大球才對。”

王道一仔細的聽著,虛竹說的這些讓她大感興趣,一個古人正在用樸素的唯物主義辯證法向他道出對“天圓地方論”的懷疑態度,她不由問道:“那前輩又是怎麽驗證大地其實是圓的呢?”

虛竹喝了口酒,潤潤喉,笑道:“你也知道,我這人多的就是用不完的時間,反正閑著也是閑著,不如就親自驗證一下吧。我當時便帶著羅盤一直向東走,想著若大地真是圓的,那我早晚會有走回原處的那麽一天。”

王道一驚呆了,虛竹竟然是用這個方法?!

虛竹神色如常,繼續道:“我遇水遇海便坐船,陸地上便騎馬步行,一路上可以根據特殊情況向北向南紆回繞行,卻一直要保持著向東行進的方向,絕不向西走。如今想想,那一路的見聞可叫我嘆為觀止,我到過極北酷寒地區,那裏常年不熱,大地硬如堅冰,也到過南方極熱地區,那裏森林繁茂,各種蟲鳥動物體型都偏大,其土著人膚色較中原人也更黑,還有譬如波斯、大月氏、天竺、新羅等等地方不勝枚舉,也都涉足過。除此之外,更有數不勝數的從未聽過的國度……我就這樣走了大概有二十來年吧,終是又回到了宋國境內。”

王道一默默聽完,心裏可以說是滾過驚濤駭浪,佩服他的同時也為他感到慶幸,慶幸他沒在這次遠足中死掉。她看著虛竹,想到,他能好端端的活著回來,也真的是個奇跡了。

地球那麽大,他一個古人,就靠一只羅盤引路,稍微走岔一些有可能就永遠也回不來了。

真是太驚險了!王道一想想都覺得汗毛豎立。

但她同時也在心裏默默腹誹道:“不愧是不會老也不會死的活化石啊,竟然用腳生生繞著地球走了一圈,不對,不一定就是一圈,或許還是好幾圈。”

王道一越想越驚奇,看著虛竹的眼神都變了。

虛竹道:“我既已回到宋國,那便說明這腳下大地定不是平直方的了,再想想我們站在地上,環顧四周,極目所見,看到的都是相似景象,這說明我向東走可以走回來,那麽舉一反三,表明向其他任何一個地方走自然也能走回來了。所以由此可以大概判斷,這大地其實是個球型的吧,就算不是規整的球型,那也絕不會是平的。”

他回頭看看楞楞的瞅著他的王道一,笑道:“咱們這都扯遠了,還是繼續說方才的事情吧。”

王道一回過神來,她還沒忘記虛竹要給她說女子之間生育之事,“哦,那前輩……另一點是什麽呢?”

虛竹收了笑容,沒回答她,而是問道:“你應該讀過《易經》中的《易傳》吧?”

王道一點點頭。

虛竹又道:“那按《易傳》中言,何為道?”

王道一想了想,說道:“《傳》上說,一陰一陽謂之道。”

虛竹只看著她,沒再說話。

王道一起初不明所以,思量片刻,才懂了。

既然一陰一陽謂之道,那麽孕育生命定是要一陰一陽男女媾精而成才是符合天道的,如若想要兩個同樣性別的人孕育生命,便是不合自然規律的一件事。既然不符合一般的自然規律,那麽想要做成這件事,定是要付出一些額外的代價的,這便是虛竹想對她說的第二點。

王道一看向虛竹,說道:“請直言吧,需要什麽代價?”

虛竹道:“你二人若是精血相合,孕育新生,定然只能由一方來受孕懷胎的,此人十月懷胎,一朝分娩,這些本就是女子孕育中應做之事,因此是符合陰陽之道的,所以除了分娩之苦外,不需要再付出什麽代價。但……另一方就不一樣了,明明屬陰性,卻占了陽位,這便不符合道理了,所以要付出一些別的代價。而違背自然法則的代價,最重莫過折壽。”

折壽。

王道一又問:“幾年?”

虛竹道:“十年。”

王道一明白了,這法子說白了就是懷孕分娩的那一方沒什麽事,但另一方卻要折壽十年。

用幾年的壽命,換一個自己和蓉兒的孩子,這筆交易值不值得做呢?

王道一想了想,說道:“請前輩授我這門秘技。”

虛竹看著她,如果他所料不錯的話,王道一定然會選擇讓自己來折損壽元。畢竟她為了這份感情連逍遙派掌門之位都可以放棄,那麽折損幾年壽元又算得了什麽?於是他笑道:“你不怕自己折壽?”

王道一也笑了,道:“晚輩想,像我們這等習武之人,若無重傷,活個八、九十歲不成問題,就算再減去十年,也還剩很多很多,在這個老百姓平均壽命只有不到四十歲的戰亂時代裏,已經算高壽的了,如此,我還怕什麽呢?有什麽不知足呢?”

虛竹見她心意已決,便也不多言,爽快的將那門秘法以千裏傳音之術授給了她。

傳授完畢,虛竹看著王道一那略顯興奮的表情,不由失笑道:“小孩兒啊,看來你是真的很喜歡那小姑娘。”

王道一絲毫不扭捏,大大方方的承認了,又朝虛竹笑謔道:“前輩說的這般輕松,仿佛置身事外一般,難道前輩就不曾這樣對待過一個人嗎?”

虛竹聽到這話,目光凝了凝,往常一直沒什麽感情的眼神竟然漸漸變得悠遠蒼茫起來,他品著溫酒,手指摩挲著杯沿,半晌後,方緩緩開口,低沈的嗓音仿佛包含著一個世紀的滄桑:“我這一輩子,走過許多地方的路,看過許多地方的雲,喝過許多種類的酒,見過許多次數的生生死死,卻……只愛過一個正當年齡的人。”

說罷,他舉杯一飲而盡,咽下諸般不足為外人道的懷念與苦澀。

王道一怔住了,她從未見過這樣的虛竹,這樣神色溫柔又悲涼的虛竹。

他應該是想到了他的夢姑吧,那個讓他最終心甘情願的破了戒的女子。

如今,百餘年過去,伊人已成黃土,獨留他一人感舊追昔。

虛竹又擡頭看向她,淡笑道:“小家夥兒,以我私心來看,你今夜的選擇,都是值得的,你……會幸福的。”

王道一和他的目光對視著,瞬間便熱淚盈眶。

此後,二人都不再說話,只不斷把酒對飲,一切盡在不言中。

圓月當空,百裏俱寂,篝火之旁,一個前朝遺老,一個異世亡魂,二人對酌,共飲世事滄桑。他們都知道,江湖浩渺,一切隨緣,好聚好散,此番再離別,便或是永世絕別。

作者有話要說:

作者今天沒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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